立春剛過,北加州的天氣也漸漸回暖。早上九點多,白玉絹攙扶著一手柱著拐杖的徐自強走出大門。又是個春光明媚的好天氣,舉頭藍天只見萬里無雲,但春寒依然料峭,玉絹立刻將頸上的圍巾裹得嚴實些。

順手也將自強的圍巾圍緊,兩人相扶相持地走上街旁的人行道。

         半年多前,一日自強突然覺得左半身麻痺,獨居的他一時手足無措,便打電話給玉絹。玉絹趕到時,發現自強已癱瘓在地上,便立刻打了911。幸虧玉絹與他住得不遠,趕過來不過十五分鐘。自強的中風並不嚴重,又在第一時間內搶救。他在急診室住了三天,人已完全清醒,便轉到復健中心住了三個星期。這期間兒子從西雅圖趕到醫院看他,又陪著他轉到復健中心後才銷假回去上班。出院後大女兒接他過去住,白天又請了鐘點工來照顧他。女兒女婿工作都忙,外孫女九年級,外孫六年級,課業皆很繁重,他住了一個多月,決定搬回家。但他回家一人獨居,女兒與兒子都不放心,矽谷人工貴,鐘點工請得起,如要請住家看護,他的退休金實在負擔不起。兒子自搬到西雅圖後,偶而在長周末回來小住及聖誕節時回來團圓,他雖然擔心,但完全無力照管父親,把責任推給姐姐,雖覺抱歉,卻實在無計可施。玉絹知道他的困難,毅然決然搬過來照顧他。每天早晚,她都會扶著他在社區散步。五個月來,自強進步很快,從一開始玉絹推著他坐輪椅出門,到用拐杖,到現在即使不用拐杖也可以慢慢行走。如今手上的拐杖只是為了安全,以防萬一。

         他住的這個社區是聖荷西北谷的新興社區,離機場及市中心都不遠。由於學區平平,房價相對合理。自強在退休後,賣了原來在好學區的昂貴住屋,搬到這裡養老,五年多前妻子過世,他便一人獨居,直到中風後玉絹搬來陪伴他。住在這個社區裡的人,若非新移民,就是像他這樣的退休人士,社區住屋的前後都有小小的庭院。退休之人多愛蒔花養草,家家都把庭院打理得美觀整齊。初春時分,茶花開得正盛,鄰里之間種茶花的居然不少,隔壁院中就有株大紅色的單瓣茶花,紅瓣黃蕊艷麗異常。斜對門的前庭種了三株小重瓣白茶花,滿樹茶花潔白如雪,十分雅致。兩人都愛看花,一路上除了茶花,又見路旁草叢中冒出一叢叢的榨漿草,心型的葉片拱著一支支鮮黃小花,煞是好看。兩人一邊看花一面讚嘆,正走得悠然愜意,忽然自強的手機響了。   

       「爸爸,你們都好吧!」電話那頭傳來女兒的聲音。

       「好好好,都好!都好!」自強忙不迭地回答女兒。

       「明天中午,我們過來接你跟白阿姨出去吃飯,去城市廣場那家上海菜館,他們室外有很寬廣的雅座。」

      「好啊!好啊!謝謝我的乖女兒。」每回聽到女兒的聲音,自強都止不住的開心。

        「明天早上,我們大概十一點左右過來,爸爸明天見!」

        「明天見!」

          掛了電話,自強仍開心得合不攏嘴。

        「你真好福氣,女兒真是孝順。」玉絹由衷地說。

        「其實,我這輩子最幸福的是遇到了妳」自強側過臉深情的看著玉絹說。

        「有你為伴,也是我的福氣。」玉絹認真地說。

       「我生病以後,真是拖累了妳!」

        「怕拖累我,你要好好的做復健,快快恢復正常,又可以給我做紅燒豬腳,燉雞湯了。」

       「當然,當然,為了妳,我每次去做復健都非常努力。妳看我每天散步不是都愈走愈好嗎?」

         的確,自強現在每天早晚都可以各走上四千多步,體力一天天的恢復。他喜歡燒菜,要他再回廚房重做馮婦,自是指日可待的了。以前,玉絹何曾想到兩人能相遇相知相伴,眼前不由浮起了2018 年九月的那個星期六下午,好友卡蘿來邀她去四維基金會看書法展的情形。

         玉絹出國前曾拜師學過兩年花鳥畫,為了題畫,念大學時特地參加了書法社練書法。出國後,求學、結婚、工作、生養兩個兒子,打電腦代替了毛筆,再沒工夫去磨墨練字。2008發生金融海嘯,那年年底先生不幸失業,小兒子還在念大三,靠著先生的失業救濟金與她並不優厚的薪水養家、供學費、付房貸,非常吃力。她怕被裁員,只好更努力的工作,咬緊牙關非熬到退休年齡不可。          

        先生自從失業後,鬱鬱寡歡,動輒發怒,玉絹怕刺激他,引發不必要的吵鬧,向來都是逆來順受。玉絹要上班,每天早睡早起,先生賦閒在家,日夜顛倒,於是他自己搬到書房去睡,八九年來兩人不曾再同過房。直到2017年三月,他滿六十六歲申請到了社安局的退休金,工作了將近三十年,可以拿到兩千三百元的退休金,有了收入生活寬裕,先生的心情頓時轉好。四個月後玉絹也滿了六十六歲,也申請到了社安退休金,於是離開了工作三十八年的職場。兩個兒子都還爭氣,大學畢業後先後找到很好的工作,她終於可以清閒下來享點清福了。於是想重拾年輕時的興趣,古云:「書到極致是畫,畫到極致是書。」中國畫重視線條所謂先要骨法用筆」流暢,才能達到氣韻生動」。於是找出年輕時臨過的碑帖,想先從書法練起,再找機會拜師學國畫。偏在這時老公突然病倒了,掛急診住院檢查,發現膽管阻塞,膽囊發炎。於是開刀切除膽囊清通膽管,開刀後手術順利,先生的身體很快恢復了健康。 

         九月份,大兒子娶了媳婦,全家人一起去坐地中海遊輪,暢遊了羅馬、龐貝古城、雅典及地中海裡的幾座小島。全家愉快地度假歸來,夫妻兩人意猶未盡,又開始計畫次年的旅遊。沒想到,過沒多久先生突然又覺不適,幾經檢查發現是胰臟癌三期。開刀做化療,折騰到2018年八月,他還是不敵病魔,撒手人寰。玉絹早已被命運折磨得認命了。自出國念書後,她沒過過幾天好日子,先生工作一直不如意,又提早退休。她為了家計打拼大半輩子,好不容易熬到退休,卻忙著陪先生治病,家庭醫院兩頭奔波,累得人仰馬翻。先生個性向來消極,她的婚姻生活並不愉快,但她是家庭觀念極重的人,凡事忍辱負重。兩個兒子看在眼裡深知母親辛苦,都知道上進。房貸付完了,自己工作多年退休金優厚,加上先生的退休金,不再有經濟壓力,先生的性格在近幾年也有改善,本以為可以安度後半生,誰知先生驟逝,自己落得孤孤零零。苦命人上天就是不眷顧,人生無趣啊!她對什麼事都提不起興趣,每天在家蓬頭垢面的躺在沙發上追劇。    

這日好友卡蘿來接她去看書法展。卡蘿畫了淡妝,穿了一件藍底黃花的緊身及膝洋裝,足蹬三吋高跟鞋。她們兩人同年,卡蘿還比她大上幾個月,圓臉的她身材高挑本來就生得美,今天這身打扮看起來起碼比玉絹年輕十歲。她看看自已穿的黑衫白褲,臉上無裝,實在太邋遢。卡蘿押著她去化妝換衣。要她不要穿著喪服去看展覽。卡蘿拉開衣櫥,看到一件水藍色方領洋裝,與她身上穿的顏色相近,遂建議玉絹換上。她又嫌洋裝素淡,在玉絹的首飾盒裡找了條玉墬項鍊要她帶上,配了副綠水晶耳環,又幫她敷粉擦脂,還給玉絹刷了睫毛膏。鵝蛋臉的玉絹五官本來就很精緻,這一打扮,攬鏡一照發現自己容光煥發也年輕了十歲。

        卡蘿對自已的成果,相當滿意,得意地說 :「這才像話吧!別做賤自己,搞得那麼萎靡不振。」

         四維基金會離她家不過二十分鐘的車程,但經過換衣化妝的耽擱,她們來到會場時,停車場上早已停滿了車。玉絹訝異來看展覽的人還真不少,卡蘿說人多才好,本來就是來湊熱鬧的。好不容易找到停車位,倆人一路說笑著往會場走去。卡蘿是個很樂觀的人,言語幽默,跟她在一起,總能爆笑幾回。她們走入大門,前廳的接待員請她們簽名。兩人都練過書法,拿起毛筆先後在簽名簿上簽了名,便往大廳走去。

         大廳中正在舉行開幕式,講台上一位紳士,正在侃侃而談。卡蘿輕聲告訴玉絹,這人就是四維書法班的班長,也是她書法班的同學。卡蘿原在銀行界上班,後來轉行做理財,因為是自由業,自己可以掌控工作時間,沒有打算退休,她的一位客戶是矽谷名書法家,為了做生意多認識人,她居然學起書法來了。班上同學有許多事業有成的退休工程師,一面在老師那邊學,一面也參加這裡的書法班,練書法個個練到瘋狂。班長介紹完畢,開幕式結束,大家起身去看展覽。她們來得晚,錯過了前面一些貴賓的致詞,卡蘿自嘲地說:「把妳打扮得漂漂亮亮多值得,這是最好的遲到理由,可以不必呆坐著聽貴賓廢話。」聽得玉絹忍俊不住地噗哧一笑。

        卡蘿才起身離座,班長老遠看到她便過來打招呼。她向班長介紹了玉絹,就跟班長聊起天來。玉絹遂自行去看展覽。玉絹是第一次來到四維基金會,但早就聽卡蘿提過四維書法班,這個書法班是專為基金會的會員成立的,加入基金會不需會費但需要年滿七十。基金會專門照顧古稀耄耋老人。  

         會場佈置十分雅致,展廳門口左右各放了盆碩大的花籃,每個牆角的三腳架上都插了盆花,那些插花作品不但專業美麗,連花器都非常講究,看得出會員們辦展覽的用心。展出的書法作品,中堂,條幅,橫批,斗方都有。會員的水準相當高,每幅字都寫得中規中矩,一點也不馬虎。玉絹一面看,一面勾起了練書法之心,想想自已真該打起精神好好過日子,練練書法修身養性。突然,她被一幅條幅吸引住了,那上面寫的是李商隱的兩句詩「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那字體非隸非篆,卻又似篆似隸,十四個大字,寫得雄渾有力,好似彩鳳振翅欲飛,通靈直指人心。她正看得出神,忽伸來一隻玉臂碰了她一下「妳發什麼愣,前廳剛擺出了茶點,要不要去吃點心。」

          一看是卡蘿,玉絹也學著她促狹「妳是來看展覽的還是來吃東西的啊!」

       「兩樣都重要啦!」卡蘿笑道,接著指著那幅條幅問:「妳覺得這字寫得怎樣?」

       「寫得好棒喲!我覺得今天展出的字裡,這幅寫得最好!」玉絹話剛說完,站在旁邊的一位男士,立刻對她作了一個揖說:「多謝誇獎。」

         玉絹被這突如其來地回應嚇了一跳,反問:「這字是您寫的?」

       「是的!」男士又是一揖指著條幅上的落款說:「在下徐自強。」

          玉絹看他如此多禮不由笑道:「你的字寫得真好!」

         「謝謝!這幾幅都是我寫的。」他指著旁邊的行書及一幅楷書對玉絹說。

         「我知道,我剛看到了上面的落款都是同一人」玉絹說。

          「妳也練書法嗎?」

          「大學時參加過書法社,練過幾年,出國後就練得少了。」

          「歡迎妳來參加我們書法社,大家一起切蹉。」

          「我還沒資格做你們的會員,如何進得了書法班呢!」

         「沒問題,徐先生是書法班的教授,他收妳就行,不需要是會員。」卡蘿在一旁插嘴說。

          「妳怎知道?」玉絹好奇地問。

         「我媽是這的會員啊!以前我都陪她來上課啊,這兩年她行動不便,手握毛筆都握不住,才沒有再來上課。」卡蘿說

         「妳媽不來上課,妳還是可以來上課啊!其實書法班並沒有硬性規定非要是會員不可,怎麼樣,妳倆一起來吧!」 

         「嗯!可以考慮。」卡蘿不置可否的回答,便拉著她去吃點心。

         玉絹剛喪夫不久,寡婦門前是非多,不想跟陌生人說太多話,遂跟著卡蘿往前廳走去。重新回到前廳,老遠就看到好友方安琪端了盤點心在跟人聊天安琪也看到了她們,忙迎過來說:「剛剛怎麼沒看到妳們。」

      「我們遲到了二十多分鐘,坐在最後一排,會場人多也不知妳坐在哪兒。」卡蘿說。

      「我坐在第一排,開幕式結束就往前去看展覽,倒不知妳們在後面。開幕前,我到處找妳們不到,還當妳們不來了呢!」

       「不會不來,妳看我今天把她打扮得多漂亮,一定要把這個人抓出來走走,免得她一人在家哭哭啼啼。」卡蘿指著玉絹的鼻子說。

         安琪領著她倆去拿茶點,玉絹走到放茶點的長桌前,發現茶點非常豐富。咖哩餃、蜂蜜茶凍、蛋塔、小蛋糕、各色西式酥餅,擺得滿滿一桌,看的人垂涎欲滴。安琪說這全是基金會提供的。玉絹聽了頗為動心,看來這基金會照顧會員不遺餘力,辦展覽頗為用心,真的很想來這裡學書法。

安琪比她小兩歲,更不可能加入會員她也是在金融海嘯時丟了工作,轉行考了貸款執照,做起了貸款。但她不擅銷售,生意有一搭沒一搭的,勉強賺點零用錢貼補點家用。她喜歡藝術,原來就有深厚的國畫基礎,失業後寧可花時間去社區學院修藝術史,畫素描水彩油畫,也不好好做生意。在社區學院結識了幾位同好,有位同好是專業畫家,成立工作室開班授徒,請安琪去教初級成人班,她也樂得赚些外快,學生裡有好幾位是基金會的會員,所以安琪對基金會的運作也頗為熟悉。玉絹心中一動,她知道卡蘿學書法只是附庸風雅,她的生意雖談不上火紅,但也做得不錯,三天兩頭跑客戶。為了找客戶,最近還接了某個聯誼會的會長,常常要辦活動,哪能專心寫字。安琪就不同了,她是真對藝術有興趣,做事又是一板一眼的非常專心,不如要她陪自己一起來上書法課。遂拉她到一旁跟她說了,隨即便拉了她去找徐老師。老師立刻帶她們去見班長,班長大力歡迎,隨即上樓拿來表格要她倆填寫姓名,聯絡電話及電郵等。班長介紹,書法班每周五早上十點上課,分初級中級高級三班,徐老師教楷書、魏碑與隸書,是初級班。基金會提供紙張墨汁,自帶毛筆。樓上的圖書館裡收藏許多歷代碑帖,歡迎學生借閱。學費免費,但每年要繳十元班費做為辦活動的經費。兩人填了表格繳了班費,正式加入了書法班。              

         徐老師教書法,建議大家先從楷書著手,又建議先練初唐三大書法家之一歐陽詢的《九成宮醴泉銘》。玉絹練過《柳公權玄秘塔》,及《顏真卿麻姑仙壇記》,手上只有這兩本帖子,偏沒練過醴泉銘。安琪說她家中倒是有醴泉銘,可今天只帶了本《禮器碑》,本想跟老師請教隸書的用筆。徐老師抱歉地解釋,因為團體教學,大家統一練字,只能教一種字體。或許因為書法展的魅力感召,今天來了好幾位新同學,更無法同時教兩種字體,只好等楷書教完了,再教隸書。說著便到樓上的圖書館找到醴泉銘,印了兩頁發給沒帶字帖的同學們。  

        老師解釋之所以要初學者從醴泉銘著手的原因,除了醴泉銘有「天下第一銘」的美譽之外,宋徽宗宣和二年編撰的《宣和書譜》裡提到「詢工書為翰墨之冠」。醴泉銘用筆穩重含蓄,結構方正,又是歐陽詢晚年所作,更見渾厚勁挺意態飽滿,即使是撇捺彎鉤都寫得圓融流暢。玉絹很久沒接觸這些書法的理論,聽得恍如飲下一杯甘泉,感覺舒暢無比。老師一面講解一面做示範,接著便要同學們開始練習。她久未練字,寫來力不從心。看看坐在一旁的安琪練得一本正經,寫得還真不錯,不由讚道:「妳寫得真好。」

      「寫書法沒有訣竅,就是多練,妳練一陣子肯定比我寫得好。」安琪鼓勵地對她說。

        徐老師教學認真,對每個學生都不厭其煩的指導。不一會來到她倆的桌前,對她們做示範,教她用筆的方法。玉絹照著老師教的方法,仔細臨帖,用心練習,很快地也有點樣子,心中頗覺安慰。班長走來告訴她們,每回上完課,同學們都一起去吃午餐,邀她們一同去。安琪下午有事,沒功夫跟大家去吃飯。玉絹初來跟同學都不熟,也就婉拒了。安琪告訴她S城有家中國書店,除了中文書籍,也有畫冊碑帖賣,她的《九成宮醴泉銘》就在那裏買的。玉絹記在心裡,計劃找時間去走一趟。

         經過老師的講解,玉絹看歐體字居然越看越喜歡,回到家便開始用心琢磨,把兩頁字帖,反覆練了好幾遍,不覺就到了晚飯時間。孀居以後,若不追劇,一人在家真是乾坤日月長。今天練起字來,居然一個下午一晃就過去了,練字時格外感到心平氣和,看到自已一次寫得比一次好,又有種享受成果的愉悅。

         先生過世後,孩子們憐她孤寂,每到周六都回家來住上一夜到周日才回租處。美其名是回來陪她,實際上是回來跟同學們聚會。週六早上一家人找家餐館吃午飯,下午孩子們例行有活動,然後跟朋友們吃晚餐,往往到子夜才回來。儘管如此,玉絹還是很開心,至少週六晚上孩子們都住在家裡,讓她很有安全感。週日孩子們個個睡懶覺,不磨蹭到十點不起床。反倒是玉絹一早起來準備午餐,讓孩子們好好享受一頓媽媽的味道,吃飽了,好回舊金山去迎接新一輪的挑戰。每回孩子們一走,玉絹便有說不出的落寞,對著冷冷清清的空屋,自怨自艾。而這日孩子們走後,她反而覺得頗為輕鬆,忙了一個早上,正好泡杯茶,半躺在沙發上,拿起 iPad,不再找連續劇,反而去找油管上教書法的視頻。

        星期一玉絹吃過午飯,按址找到了S城的那家書店。書店的規模很大,店裡分好幾個區域,文具區裡,文房四寶,國畫顏料,宣紙棉紙九宮格紙應有盡有。書籍區裡小說散文,各行各業的專業用書都有。最大的區域居然是書畫區,歷代碑帖在書架上排排坐,名家書法一本本地昂首展示,山水花鳥畫冊更擺得琳瑯滿目。玉絹看到一本百花畫譜的封面上紅的牡丹,白的玉蘭,黃的菊花,鮮豔耀眼,遂取下翻閱,見裡面的畫作幅幅精美,便打算買下。接著再去碑帖部找醴泉銘,才一轉身,迎面竟看到徐老師走了進來。老師看到她非常意外,接著便熱心的問:「妳來買字帖的嗎?」

       「是啊!已經找到了。」她把手上的醴泉銘拿給他看。

         徐老師仔細翻閱後,便遞還給她說:「這個版本不錯,回家好好練啊!」

         玉絹謝過老師,又去買了疊九宮格紙,一刀宣紙,一盒國畫顏料,一瓶墨汁,到櫃檯付了帳,回頭看到徐老師拿了本字帖看得正專心,不想打擾他,便自行離去。

        有了字帖,練起字來格外帶勁,除了熟練前面兩頁,玉絹也開始預習下面幾頁。此後玉絹早上練書法,吃過午飯拿出畫譜來試著畫花鳥。黃昏時到社區散散步,舒活筋骨,晚上看看電視,不再昏天黑地的追劇。周末兒子媳婦回來看到媽媽氣色精神都有改進,也為媽媽高興。

         基金會的課程與活動以發揚中華文化為宗旨。除了書法班,周三早上還開有太極班。十月初接到班長電郵,通知基金會在十月最後星期一的早上請了矽谷一位知名學者來講「蘇東坡」。這場演講對大眾開放,並不只限基金會的會員。安琪對詩詞很有興趣,當然拖著她去聽。自從那日卡蘿幫她化妝後,她只要去基金會即使是上課也要打扮得整整齊齊。這日來聽演講,又刻意的妝扮了一番。安琪見了讚道:「妳真是越來越漂亮了。」

          玉絹笑道:「妳年輕又天生麗質,不用打扮也漂亮。」   

         「哎喲!妳什麼時變得這麼會說話。」

         兩人說說笑笑進入大廳,見大廳裡兩百多個座位已幾乎坐滿,只零零星星有些空位。這位教授看來名頭不少,大家不但都來得早,聽說還有年輕上班族請假來聽呢!忽見徐老師跟她們招手,他起身讓出兩個位子要她倆坐下,自已到後面找了個空位坐下。聽說徐老師已經七十三歲了,他身高不足175,但長得方頭大耳,眼睛炯炯有神,站在台上教起課來抬頭挺胸,架勢不凡,深得學生愛戴。今日讓位給她倆,玉絹心中甚為感激。

 演講的教授果然名不虛傳,把蘇東坡的生平講得生動感人。吟起「大江東去」真有浪濤奔騰之勢,講起赤壁賦,更彷彿見到清風明月,白露橫江,蘇東坡與友人在赤壁泛舟。玉絹感慨中華文化之博大精深,一篇赤壁賦裡,就蘊含多少哲理。人生在世,誰不是「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呢!天地之間,既然物各有主,冥冥中自有定數,凡事不必強求怨嘆。世間美好的事物何其多,自己也可學蘇東坡的豁達啊!

         日子在「閒坐小窗練書法,不知春去多時也」的境界下一天天的過去,轉眼到了感恩節,書法班停課。兒子媳婦都回來了,玉絹在家烤了火雞,把安琪及卡蘿兩家人請來過節,感謝她倆在她喪夫後對她的幫助,並幫助她重拾年輕時的興趣,讓日子過得不再無聊。

         日子照樣飛快前進,十二月中書法班舉行歲末聯歡,基金會準備主菜、飲料、餐具,班長分配學員們帶沙拉、水果、甜點等副食,各色食品足足擺滿了兩個大長桌,食物豐盛異常。席間大家展示學習成果,分享練字心得,互相交換禮物,氣氛非常融洽。班長宣布停課三周,預祝大家假期愉快。三個多月來,老師已把一本醴泉銘教完,並預告過完年回來,將指導同學們練《麻姑仙壇記》,大家在聲聲聖誕快樂,新年快樂中揮手道別。

         聖誕假期間,大兒子安排一家人到拉斯維加斯去度假。四天三夜的行程排得滿檔,剛到的第一天兒子已預訂了凱撒宮的自助餐,全家人入住旅館後稍事休息便去吃晚餐。豐盛的海陸百匯,美不勝收的各色甜點,大家吃得大快朵頤,直到實在撐不下了才起身離去。玉絹有十幾年沒到拉斯維加斯來了,賭城越見繁華,Bellagio的噴泉在晚間依舊和著音樂起舞, Mirage的火山爆發仍然壯觀,除了這些老賭場,這十幾年間又增添了巴黎鐵塔,威尼斯水城等新賭場。吃得過飽的一家人,開開心心地在五光十色的大街上散步欣賞賭城的美麗夜景。

         孩子們為了讓母親盡興,事先做了不少功課,次日包了車,全家人到附近的紅岩峽谷玩了半天。這個景點離賭城只有半小時車程,峽谷裡紅岩如火怪石崢嶸,奇景處處。冬天的賭城,白天頗為溫暖,蠻適合爬山健行。玉絹看到那些奇特的山岩,忽然有股寫生的衝動,再加上自學國畫,進步有限,便起心動念回家後找安琪學國畫去。

         第三天,全家逛商店,瞎拚。晚上兒子訂了近幾年非常火紅的太陽馬戲團,全家去看表演。排隊進場時,竟看到徐老師從劇場裡走出來,玉絹待他走近,便叫住他。老師看到她大吃一驚,揉揉眼睛說:「妳是白同學,妳也來看秀。」

       「是啊!這是我大兒子媳婦、小兒子。」玉絹介紹了站在一旁的家人們。

      「我也是跟女兒女婿他們一家來的,還有我小兒子。」老師指了指走在前面的一群人,接著又說:「我們剛看完,這秀非常精彩。」他還想繼續聊,卻見他女兒回頭,老遠叫了聲:「爹地。」他看他們都走遠了,草草說了句:「碰到妳真高興,希望妳在賭城玩得愉快,開學見。」便急匆匆地追他的家人去了。

  太陽馬戲團果然名不虛傳,一改賭城以往上空歌舞秀的作風,而改以特技取勝。由於他們的改變,賭城的秀變得老少咸宜,亦適合全家觀賞。

  度假歸來,玉絹便告訴安琪想跟她學國畫。安琪近日拗不過朋友們的磨蹭,在星期二早上開了一班課。她時間有限不能多開班,原來已有五個學生,就請她跟這幾個老學生一起上課。這幾位太太原本她也認識,安琪教學認真人緣好,大家說說笑笑相處非常愉快。六人都是閒閒沒代誌的人,常常下了課就一起去吃飯。玉絹週二上國畫,週五上書法忙得再沒工夫自怨自艾,她自己都沒有想到這麼快就走出了喪夫之痛。

  冬去春來,不覺已到了2019年的四月天卡蘿担任會長的華興聯誼會舉辦春季聯歡,主旨是服務鄉親,門票只收象徵性五塊錢。時間是周六的下午兩點到六點。有精彩的表演節目、卡拉OK,並準備了茶水點心招待來賓。安琪買了票請所有學生去參加,一方面捧卡蘿的場,二方面讓大家去唱歌跳舞,輕鬆一番。茶點一字排開,頗為豐盛,大家手捧一杯茶,拿了盤點心,坐在一起聊天看表演。說實在的,女士們在一起聊天,鮮有人專心看台上的表演。玉絹只覺台上舞者的服裝都挺好看的,配的音樂也好聽,至於跳得好壞,她至始至終都沒注意,也不知在何時表演結束了,台上換了一位美麗的主持人主持卡拉OK,上來一位歌手唱起了〈愛情的恰恰〉,主持人鼓勵大家進場跳舞。她們幾人遂起身去跳舞,六個人自成一圈亂扭亂跳。有兩位同學說要回家燒飯,跳了一陣便先走了。另外三人居然很會跳舞,越跳越起勁,玉絹有點跟不上,便坐到一旁休息。卡蘿看她一人坐著,便跑來跟她說有沒有看到徐老師也來了,她指指大廳的另一邊,果然看到安琪正在跟徐老師說話。還看到書法班的好幾位老先生老太太,都坐在那一頭。

       「我叫他來請妳跳舞好不好?」卡蘿問。

       「那怎麼好,他太太沒來嗎?」

       「他哪來的太太啊,死了好多年了。」

       「嗄?」玉絹不禁愕然,心中居然有股莫名的喜悅。但隨即一想,跟老師上了大半年的課,雖然有幾次不期而遇,但在課堂上,他對同學一視同仁,並沒有多關照她,或許未必願意跟她跳舞呢!正自思忖,卻見徐老師微笑地向她走來,轉頭一看,卡蘿早不知跑哪去了。老師過來禮貌地請她跳舞,她大方的跟著他步入舞池。 

         兩人談賭城之行,談太陽馬戲團,談Bellagio水舞的變化多端,居然愈談愈投機。跳了幾支舞,場子裡的人漸漸少了,玉絹發現她的同學們都不見了踪影,大概都趕著回家燒飯去了。台上的歌手唱完了最後一支歌曲,主持人宣布聯誼會完美結束。安琪幫著卡蘿收拾善後,玉絹也想幫忙,卡蘿指指左右說:「會裡的義工都會幫忙,妳不熟悉,不如請徐老師先送妳回去休息。」老師聽說她今天是跟安琪卡蘿一起來的,非常熱心地說送她回家。

        剛坐進老師的車裡,他便柔聲問道:「我請妳吃晚飯好嗎?」

       玉絹頗感意外,但仍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

      知道彼此都是單身,兩人大方地交往。這日兩人一起來到S書局挑選字帖,自強鼓勵玉絹開始練行書,幫她找了一本《王羲之蘭亭序》。自強認為從楷書著手,打好基礎,熟悉字體結構,運筆方法,再練行書自然較能夠任意揮灑。練好了楷書,再學隸書也能事半功倍。何況,她喜歡畫國畫,落款題字,都要用行書。他說蘭亭序的字看似普通平常,實則暗藏玄妙,每一筆每一劃都變化無窮。兩人去喝咖啡,自強翻開字帖引導她欣賞,教她體悟字裡行間的氣韻,行書的用筆走勢。此後,兩人在一起時便時常談論書法,他跟她講解中國歷代書法的演變,從金文石鼓到秦篆漢隸。自強對中國書法的知識非常豐富,每次侃侃而談,滔滔不絕,玉絹聽得聚精會神。她很喜歡聽自強講話,他的聲音對她有種吸引力,即使兩人沒約會見面,自強打電話跟她閒聊幾句家常,她也能開心半天。 

         七月的長周末,玉絹準備了一桌菜請自強來家吃飯,順便介紹他認識兩個兒子與媳婦。自強怕她太累說自己也有幾道拿手好菜,會帶一道燒烤蹄膀,燻魚及滷菜冷盤,要她燒兩道素菜,燉鍋湯準備甜點就好。自強帶了小兒子來赴宴,孩子們一見如故,很快便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聊個沒完。玉絹不願太寒酸,做了毛豆蝦仁,鮑魚菇炒菜心,炒了盤上海炒年糕,燉了鍋蓮藕排骨湯。自強的燒烤蹄膀非常特殊,他先滷過再烤,不但入味,又皮酥肉嫩的不肥不膩。蘇式燻魚也做得很道地。一盤滷菜有牛腱牛筋滷豆干,牛腱牛筋切得極薄,看得出他的刀工了得。飯桌上兩家人互相恭維,自強的小兒子說阿姨的炒年糕好吃,玉絹的兩個兒子愛吃燒烤蹄膀,媳婦大讚燻魚滷菜。席間談笑風生,非常融洽,大家都吃得唇齒留香,讚不絕口。飯後自強陪著她收拾洗碗,孩子們到家庭間玩紙牌去了。

        看到孩子們玩在一起,一點沒有隔閡,玉絹心中非常安慰。對自己與自強的交往,更沒有什麼忌諱。

        玉絹沉浸在幸福中,她不但重溫年輕時的書畫夢,每天遊走於翰墨之間,還有相知相惜的徐自強陪伴她。不久,同學之間有人發現徐老師對她有意無意的隔外關注,也有人注意到他們同進同出,還有人看到他們一起在餐館吃飯。很快的流言四起,有人批評她先生死了不到一年就交起男朋友。甚至有人說她,剛辦完先生喪事就到書法班來找男人,藉機勾引老師。再說她跟安琪都不是基金會的會員,竟來這裡貪便宜。這日上課,一位老太太,看到老師特別跟玉絹講解,居然當著老師之面冷嘲熱諷:「老師啊!你偏心啊!怎麼對她特別好。」

         安琪看不過去,對老太婆說:「老師對大家不都一樣嗎!妳有問題時,老師不是一樣仔細教導嗎。」

       「唉喲!妳還很年輕欸!怎麼會參加我們書法班。」老太婆分明諷刺她倆沒資格來上書法課。

         自強為了息事寧人,遂對老太婆說:「妳寫得怎麼樣,我去看看妳的字。」便把老太婆勸回座位。玉絹與安琪掃了寫字的興趣,便收拾筆硯,跟班長打了聲招呼,先行離去。自此兩人再不去書法班上課。

         自強也煩不過那些蜚短流長,也不勉強她回書法班。兩人三天兩頭見面,自強樂得單獨指導她。但沒多久玉絹又在朋友圈中聽說,自強的女兒非常反對他們的交往,很不諒解她的父親忘了她的母親,竟然在七十四歲的高齡還跟人談戀愛。又聽說自強亡妻的妹妹也住在聖荷西,知道姐夫有了女朋友非常生氣,遂極力跟自強的女兒挑撥。她認為玉絹比自強小六歲,明明是存心勾引自強,騙自強的錢。玉絹聽了有如天旋地轉,氣憤難平。這日自強打電話來,她旁敲側擊地問他的女兒是否反對他們的交往,自強是老實人不擅說謊,吱吱唔唔答不上來。玉絹不覺火冒三丈,把多日來的委屈一股腦發洩在他身上,說她再也不會去上書法課,叫自強再也不要來找她,兩人從此絕交,不要再見面。掛上電話,她想到蕭郎從此是路人,突然一陣椎心刺骨的痛,不覺放聲痛哭。還沒哭夠自強又打電話來,她哭著跟他說請不要再打電話來了,她不是那種存心勾引人的女人,接著就把他的電話拉黑了。玉絹哭得傷心欲絕,沒想到自已到了晚年,竟然會嘗到失戀的痛苦,而這種痛居然撕心裂肺,前所未有。玉絹罵自己沒出息,跟自己說要堅強要看開,跟他分手不是世界末日。昏昏沉沉趴在沙發上睡著了。不知睡了多久,手機響起,一看是卡蘿打來的「快開門啊!我跟安琪在妳家門口。」  

         玉絹急忙起身開門,卡蘿伸手遞了杯中杯咖啡給她:「諾!豆漿拿鐵。」

卡蘿與安琪手上也各自拿了杯同樣的咖啡,兩人不等玉絹招呼,自行打開鞋櫃拿了拖鞋,進入客廳在沙發上坐下。安琪看她哭得兩眼紅腫,臉上淚痕未乾,關心地問:「什麼事,看妳傷心成這樣!」

        「那還用說自已要跟人家吵架還哭成這樣。」卡蘿啾著她打趣的說。接著又說:「我們不跟妳繞圈子,妳那位羅密歐打電話給安琪告訴她,妳跟他吵架了還 Block 了他的電話,害他怎麼也打不進來。又告訴安琪聽到妳在電話裡哭,把他急壞了。安琪馬上找我,約我一起來看妳。」 

        「玉絹,妳知道人的緣分是很特殊的,就像我們三人因為孩子上中文學校在一起當義工結成了好朋友,住得又近,出門可以輪流開車,互相照應,多好!」安琪溫柔地對她說,接著又說:「中文學校這麼多家長,怎就我們三人特別好,這就叫緣分。」安琪一面說,玉絹一面不住的點頭。

       「只知道點頭,妳知不知緣分是要珍惜的!」卡蘿調皮地用手戳了一下玉絹的腦袋。

         安琪看了大笑繼續說:「妳不覺得妳跟徐老師有非比尋常的緣分嗎?那天我剛好早上有事,從外面直接去會場,卡蘿去接妳還幫妳精心打扮了一番,如果我跟她一起去,怎會讓妳倆遲到那麼久。妳那天打扮得漂亮,給人很好的印象,這是個意外。妳在會場指著老師的字說寫得最好,剛好老師就站在旁邊,這是緣分。妳第一次去書店買字帖就碰到老師,當時老師認為妳學習認真,對妳印象更好。你們在賭城匆匆相遇,才會在後來跳舞時有很多相同話題,而一舞定情。這些妳有沒有想過,哪有一不高興就說再也不要見他。」

        玉絹聽得默默不語,拿出手機解了自強的封鎖 。

       卡蘿趁機說:「都說女兒是爸爸的前世情人,他女兒一時不能接受,假以時日,慢慢會接受的。至於那位妻妹,更不要管她了。妳很喜歡徐老師,是吧!」卡蘿用手肘一面推玉絹一面問,玉絹低頭不語。「在我們面前不要害羞啦,我們都是成年人不要那麼衝動,拿出勇氣,拿出智慧,跟那些閒言閒語奮鬥。」

玉絹看著她倆,不愧是好朋友,心中感激,忍不住又想哭,含著眼淚對她倆說「謝謝!」         

        經過她倆的勸說,玉絹與自強和好如初,自強除了周五早上照常去教書法。其他日子便跟玉絹一起爬山,一起去海邊看夕陽,一起研習書法,一起畫水墨畫。自強除了教課時圖方便用墨汁,平常自己寫字作畫,喜歡磨墨,他收藏有多塊松香墨,特地送了塊給玉絹,還送了她一方以前去大陸旅遊時買回的端硯。上好的條墨研磨起來有一股松香味,非常好聞。玉絹喜歡幫自強磨墨,看他寫字。墨香之中兩人相濡以沫,感情更加堅定。  

周末,他們各自跟兒女相聚,自強照樣做菜請孩子們回家吃飯。女兒家事公事忙個不了,見父親不提,暗想他可能已跟那女人分開了,也就不再提。玉絹不再去書法班,避免社交,那些閒言閒語,自然再傳不到她耳朵裡。人無法阻止是非,但卻能用自己的智慧遠離是非。她也贊成自強繼續在基金會教書法,畢竟教了那麼多年,如果一時意氣用事不教了,反而落人口實。 

        2020是台灣的大選年,安琪與卡蘿夫妻都要回台灣去投票。玉絹與自強商量,兩人不如也回台灣去投票。他們在台灣都有親人,每兩年總要回去一趟,孩子們搞不懂回台灣投票的事,並想不到他們是一起回去。他們在投票前三天趕到,投票前一天跟安琪卡蘿兩對夫妻一起去造勢,卡蘿買了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貼紙,在每人臉上貼了一面國旗。當晚明月當空,旗海飄揚,大家同聲齊唱太平歌。次日雖然迎來了失望的結局,玉絹覺得無論如何大家萬里迢迢回來投票,都已盡力了。他們把煩惱拋到腦後,一起參加了六天五夜的花東宜蘭之旅。在太魯閣與燕子口,見識了橫貫公路的嫵媚青山。來到三仙台,看碧海藍天之美。最後在知本老爺酒店住了兩天,享受泡湯的樂趣。玉絹跟自強在一起時,常常忘了自已是個坐六望七的老婦,反而還有少女時戀愛的感覺。別說是她了,卡蘿跟安琪玩到開心處一樣不知今夕何夕。卡蘿喜歡吃冰棒,看到冰棒就買來吃,吃起來彷彿回到了孩提時代。玉絹體悟到,人生許多事情無法掌握,凡事不能意氣用事,當初若真為一些流言而跟自強分手,哪來今日的快樂假期。大家都是老年人了,真要勇敢的活出自己,何必去在意旁人的眼光。 

        台灣好玩的地方真不少,卡蘿與安琪兩對夫妻陸續回美國了。玉絹與自強樂不思蜀,本來還想將機票延期,後來聽說武漢爆發了新冠肺炎,可能已向國際間蔓延,再待下去連搭飛機都有風險,便如期在二月十號回美。台灣氣候溫暖,回到美國卻遇上寒流來襲,回台一個月,回來居然水土不服,再加上時差,一不注意玉絹得了感冒咳嗽不止。家中有川貝枇杷膏,玉絹趕緊吃了,喉嚨卻仍然疼痛,她趕緊煮紅糖薑水喝,不停的喝薑水,以減輕喉嚨的痛楚。到了次日人更不舒服,全身發燙,只好躺在床上蒙頭大睡。自強打電話來,知道她發燒感冒,馬上買了 Tylenol給她送來。玉絹吃了藥又昏昏睡去。自強見她家中沒什麼東西吃,便出去買來土雞,驢魚,給她燉雞湯蒸驢魚吃。Tylenol還真有效,玉絹一覺醒來燒已退了,但仍然咳個不停,胃口也不佳,看到自強燉的紅棗香菇雞湯,香氣四溢,遂喝了一碗,頓覺渾身暖和,精神好多了。她繼續吃川貝枇杷膏喝紅糖薑水,以對抗咳嗽。在自強的悉心照顧下,五天後,玉絹除了還有輕微咳嗽,人感覺已恢復正常。玉絹深覺人吃五穀雜糧,沒有不生病的,到了這個年紀能有個知心人,互相幫助,真的是何其幸運。

         又過了幾天,美國陸續爆出新冠肺炎的個案,玉絹想到自己這場感冒來勢洶洶,因為沒有看醫生也不知得的是哪種感冒。深覺防疫之事不能不小覷。便趕緊到附近的 CVS藥房,買了兩盒口罩,兩瓶酒精洗手液。自己留了一份,送了一份給自強。自強覺得美國案例還很零星,應該不會有什麼大問題。但玉絹堅持到大賣場添購足量的民生用品,自強雖覺沒有必要,但還是陪她去買了紙巾衛生紙,米麵肉蛋,又被玉絹逼得自己也添了不少東西。誰知到了三月中,金山灣區所有民眾都接到兩天後開始實施居家避疫令的通知。朋友間傳來照片,每家超市搶購人潮都排到了天邊。自強這時不得不佩服玉絹的細心與先見之明。避疫令開始後,街上馬上人車稀少,由於社交距離的限制,家家戶戶不能再走動串門子。沒有正當理由,不能隨便出門,如果不是一家人走在路上也不能近距離打招呼,警察隨時巡邏,抓到了要開罰單,鬧得風聲鶴唳,人人不敢出門。自強不能去看玉絹,兩人只能通電話。書法班也停課了,大家都困在家中。自強不禁思考,天有不測風雲,後悔沒有把玉絹早點娶回家,弄得現在連面也見不到。不知避疫令什麼時候才能解除?閉門在家,自強只好寄情於書畫拿出收藏的芥子園畫譜,用心鑽研。他字寫得好,畫起山水畫得心應手,因為玉絹喜歡國畫,他特地用心學習,好在佳人面前露一手。

        六月中疫情趨緩,避疫令鬆綁,但社交距離仍未解除。自強已能找機會去看看玉絹,教她寫字畫畫,偶而也找家有露天雅座的餐廳吃頓飯。好景不常,八月中北加州在半夜三更發生了驚天動地的大閃電引發了山火,山火一發不可收拾,不到兩個星期,山火像串聯似的漫佈在金山灣區四面的山區。橘紅色的火焰籠罩在四周,把空氣染成橙色,整個矽谷恍如在火星上。自強與玉絹的住宅區離山區都有一段距離,雖然不致於被波及,但聖荷西東北面的山區已開始撤離,西邊的山區也收到了撤離警訊。疫情又趨嚴峻,加上山火肆虐,人心惶惶,自強更體會到人生無常,為人真該把握當下。消防隊救火有限,火勢直到下了第一場秋雨才逐漸受到控制。    

         都說庚子年兇險,迎來了辛丑年,日子並未變好,疫情繼續惡化,陸續傳出住在老人公寓的好幾位基金會會員染疫病逝的消息。書法班有位學員只有七十三歲,居然也得了新冠肺炎不治辭世。班長為他舉辦雲端追思會,自強身為老師,應邀說了一段悼念之辭。經過這場喪禮,自強更堅定了要跟玉絹共度餘生之心。他開始與女兒溝通,女兒懷念逝去的母親,仍然不能接受父親再婚。他跟亡妻原來的感情確實相當好,妻子走後,曾有人要幫他介紹對象,但他難忘鶼鰈情深,都一一婉拒了。誰想到會遇到玉絹,當日在會場聽她誇讚他字寫得好,就有一見難忘之感,但因不知她是寡居,從來不敢造次,直到在聯歡會上,安琪告訴他玉絹是單身慫恿他請她跳舞,當時他一聽頓有喜從天降之感。跟玉絹的感情發展很快,他對亡妻確實有幾分愧疚,故而未曾跟玉絹求婚,經過了庚子年的疫情與山火,他下定決心要找機會跟玉絹表明心跡。  

        2021年二月美國各地疫苗開打,到了五月他跟玉絹都打了兩劑疫苗。六月開始,加州幾乎已完全解封。他約了玉絹到附近一家購物商場裡有名的義大利餐館吃午餐,餐後拉著玉絹逛商場,走進一家珠寶店看首飾,神秘地說要送她一枚鑽戒,玉絹似有所悟。她喜歡綠寶石選了一枚綠寶鑲鑽的戒指。玉絹玉手纖纖,店中沒有她的尺寸,自強要付訂金定做。玉絹說再考慮考慮,不如去看看別家,過幾天再來下訂單不遲。兩人又逛了幾家店,沒有看到滿意的,又懶得走回頭路,便計劃過幾天再來。誰知數天後自強就中風了。玉絹無怨無悔的照顧他,感動了女兒。女兒求父親原諒她以前的自私,並極力對玉絹示好。真的,即使是至愛的女兒,為什麼一定要經過這些變故,才會收起私心為他著想呢?

        辛丑年也走了,希望壬寅年躍來的是隻福虎。春風又吹綠了大地,自強看到青草上的露珠彷彿就是那枚鑲著碎鑽的綠寶石戒指。或許今天下午就該走趟珠寶店去為玉絹定做戒指。

文/周典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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