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腦子裡仍不斷一遍又一遍反覆重播著那天天濛濛亮時，電話鈴猛然響起，母親在那頭驚惶地喊：「爸爸過世了！」我頓時尖叫…

救護車來過了，照母親的要求做過急救，警察也來了，正式宣佈父親已經過世。但隨著天光漸明，母親卻深信，父親正在…一點一點地復活…

逐漸地，母親堅定感覺到，父親的體溫在上升，膚色在恢復紅潤，連我都被她說服了，不斷搖晃其實已經冰冷蒼白的父親，又哭又笑扯著嗓子大喊：快點回來！你這愛搗亂的老頑童…我們馬上要…要去你最喜歡的館子吃沙鍋魚頭，然後再去旁邊的咖啡廳喝下午茶…你再不來，我們…我們要自己走掉喔…

母親再次報警，又叫救護車。醫護人員進來，望了一眼靜靜躺在床上的父親，了然於心…給父親做心電圖，讓母親看那確實是波瀾不興的一條直線

母親眼睛大大瞪著那條線，像孩童聚精會神目不轉睛盯著河邊停在灌木上的蜻蛉，她的表情，她的手她的腳她的頭髮她的頸項姿態，她站的樣子，都好像一個困惑不解又心焦無助的孩子

站在床兩側的四個醫護人員全都屏息，默默等待著我母親…承認那條線…再也不會有任何變化

而不死心的母親好像覺得只要一直瞪著那條線，總有辦法把它給瞪地跳動起來

一直到年輕的醫護人員悄悄望了我一眼，勉為其難戒慎開口：奶奶，爺爺他…他已經走了

父親是在睡夢中走的，無聲無息，睡在旁邊的母親一點知覺都沒有。

父親生前的意思，不驚擾任何親友，但母親還是通知了極少的親近的人。出殯那天，父親的學生與老友自動走告集結來看他。父親走後，我始終對此沒有真實感，說不上來，我不覺得他在，也不覺得他不在，好像…好像他藏在似有若無的某處，喪禮的過程，我感覺自己表情木然，恍惚不明白這一切意味著什麼。直到父親的遺體被送進火爐，法師要我們大喊：「爸爸，火來了，快點跑！」的一瞬間，我才忽然強烈感受到，父親真的走了

很奇怪，我感覺到父親不再是原來我熟悉的陽世的那個老是念念不忘憂戚不捨的父親，彷彿變成了另一個…比較瀟灑的人。

那天凌晨母親醒來，發現父親已經離世時，他雙眼緊閉，表情祥和。

我很訝異父親竟然是在未見我們最後一面的情狀下自行離去，他是個極度眷戀依賴家人之情的人。始終是我們在他眼前，他才安心，我們一不在，他就恐慌，好像尚不知從眼前消失的事物並不代表消失於世間時空的嬰兒一樣。

他竟選擇不告而別，孤身離去，教人錯愕意外。但這也算是他的作風，父親不喜驚擾他人，煩勞他人，讓他人為他牽掛。

年初清掃房子時，腦中突然出現一個念頭：今年要面對的挑戰課題，也許就是斷捨離，有時再怎麼依賴，牽絆，不捨的，也只得放手，割捨，釋然。

沒有想到這靈感預言是真。

父親過世前一個月，同一日，我最心愛珍貴的寶貝狗狗毛毛走了。從醫院回來，毛毛的痛苦沒有減輕，當毛毛用充滿疑惑，掙扎的眼神望著我…那個時候我一點都沒有想到下一秒鐘牠就會離去…然後驟然軟綿綿地，像個輕輕柔柔的小絨毛娃娃，依偎在我懷裡，再也不動了

阿妮在昨日離開了我們家。令人欣慰的是，她的新雇主待她很好。

想念固然。

寫這篇文章，眼淚流個不停

可世間人事，哪件不是一轉身便如煙幻滅呢？即使看來恆常者，每一瞬也其實已不是一瞬之前。這麼想著，哪有什麼斷捨離，天地萬物，本就無一樣屬於誰，該如何，都是本著自身的樣子運轉。

對鍾愛之人，不言說愛痴眷戀，不評價，不期待，只求盡心。輔佐之，走正道，破冰走火，能化不可能為可能。

本文轉自作者 成英姝Facebook